時宜,給來救自己的將士鞠躬,然后一步步踏上了城樓。
劉子行口口聲聲地說他愛時宜,卻根本不知道時宜是一個怎樣的人。
她長于南辰王府,是小南辰王手把手教出來的愛徒,她雖為中州的高門貴女,卻早就長出了南辰王府的錚錚鐵骨。
不能手刃劉子行,為周生辰報仇,已經讓她痛不欲生,她又怎麼可能還會以身侍敵。
大紅嫁衣,珠釵盡褪,她立于城墻之上,道了一句:
周生辰,我來嫁你了。
時宜含笑赴死。她至死不知,她的師父早就對她情根深種,他們兩個人才真應了那句: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
為她,極盡溫柔。
小南辰王,一幅美人骨,姿容冠絕天下。
當時宜第一次站在城樓之上,看到了小南辰王大閱王軍:
長夜破曉,三軍齊出,狼煙為景,黃沙襲天。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,家臣上千,手握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,是色授魂與,還是情迷心竅,當時的我并不懂得這些,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。
周生辰收時宜為徒,是為了化解南辰王府和“漼家”的恩怨,別無他念。而時宜,在見到周生辰的那一刻開始,這場“拜師”就有了別樣的意義。
小南辰王是誰?
時宜的母親曾經給時宜念過這樣的歌謠:
醉臥白骨灘,放意且狂歌,一匹馬,一壺酒,世上如王有幾人?
周生辰的前半生是征戰沙場,是累累白骨,是一匹馬,一壺酒,沒有溫存小意,只有王府沒有家。在時宜的舅舅強行把時宜塞給他之前,他是鐵骨錚錚的男兒,王府眾人甚至都覺得他只是一個武將,跟風花雪月,琴棋書畫毫不相關。
可是,時宜來了。
時宜出自北陳第一謀臣世家,是整個中州城內首屈一指的高門貴女,還是皇家冊封的太子妃。她到了西州之后,拜周生辰為師,晨昏定省,乖巧誠摯。看看滿王府清一色的藍袍子,再看看時宜的溫柔雅致,盈盈笑意,周生辰頓生了幾分無措。
他讓時宜忘掉那些規矩,并開始手把手地教時宜才學。要知道,論規矩,周生辰備受世家非議,可論才學整個中州無人能及他。
文武雙全,驚才絕艷。
王府中,周生辰有十一個徒弟,可唯有時宜是周生辰手把手教出來的。她曾睡在他膝上,他曾以一卷狐皮抱著她回到內室。
他給了她藏書閣的鑰匙,他親手給她補上了那一句“色授魂與,心傾于側”。
周生辰大概只以為,他把時宜當成了他的徒弟。可是,他卻不知,那個看著他眼睛帶星星的女子,以一種最溫柔的方式占據了他心里最隱秘的一角。
那里沒有白骨沙灘,沒有血染沙場,那里有一個家,有一個女子乖巧地等在那里,想著他,念著他,等他回家。
為她,久病成醫。
時宜來南辰王府之前,小南辰王并不懂醫術。可等到時宜到了王府之后,小南辰王遍尋名醫,他怕那些名醫嚇到了時宜,都是自己去見,久而久之,時宜的久病,竟然讓周生辰學了一手好醫術。
誠如時宜所說,周生辰年年征戰在外,一年又一年,整個南辰王府似乎只有她一個人。可正如《神雕俠侶》中楊過猜測王重陽對林朝英有情一樣,戰事那樣緊張,王重陽依舊記掛著給林朝英寫信,可見其中情意。
而周生辰連年征戰,竟然時時把時宜的病記掛于心。他不怕死,不怕傷,卻怕時宜會害怕。他不講規矩,不拘小節,但是卻能一眼就看到了時宜的傷。
而當時宜寸步不離地守著他,當時宜拉著他的衣襟痛哭流涕:
捷報,師父的捷報呢?兩個月了,為什麼還沒有捷報回來。從來都沒有那麼久過,六鎮在哪兒,我都不知道。師父要是死了,我上哪找他。
那一刻的周生辰大概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兒女情長,他早就置之生死于度外,卻不想有一個女子如此記掛著他的生死,記掛著要為他收尸。
她深情脈脈地看著他,能把他最堅硬的心看化了,他見過了太多鐵血征戰,體會過太多大情大愛,于是這樣的小情小愛到了他面前,他竟有些無知無覺了。
他鬼使神差地問那些將士,你們都有妻兒嗎?你們死了可有人收尸?
他真的只是把時宜當成了他的徒弟嗎?抑或是,他早就把時宜放在了一個“妻兒”的位置,珍之重之,卻不知情為何物,不知情之所起。
為她,心悔誓言。
殿堂之上,周生辰一身孝衣,信誓旦旦:
我周生辰在此立誓,一生駐守邊關,不娶妻妾,不留子嗣。
年少時,為了消除帝王疑慮,他舍棄王姓,立誓此生不再踏入中州半步。先帝駕崩,他來送靈,又遭朝臣逼迫,自毀誓言。面對朝臣忌憚,他再一次在殿堂立誓,不娶妻妾,不留子嗣。
此時的周生辰無欲無求,一心報國,他怎麼也不會想到,他有一天會愛上一個女子,色授魂與,心愉于側。
時宜的舅舅死后,時宜和周生辰分開了一段時間。那段時間,時宜歸心似箭,而周生辰又何嘗不是盼著時宜的歸來。當他得知時宜去救雍州城時,他不可控制地著急了。當時宜向他奔來時,他毫不猶豫地抱住了時宜。
這是他們第一個肆無忌憚的擁抱。
彼時的時宜再也不是所謂的太子妃,她沒有婚約,心悅一人。而此時的周生辰,早就情根深種,卻不自知。
當時宜被劫持,楊邵一語道破,周生辰心中有時宜,而船夫則一語道破,時宜心里有周生辰。到了南蕭,周生辰再不愿,時宜再叫他師父,他心里開始想要掙脫這層“師徒”的枷鎖,哪怕只有一天一夜。
他帶時宜逛了南蕭,他開始為時宜吃醋,當時宜挽著他的胳膊,他欣然應允,他甚至在時宜的窗外看了一夜的雨。
恒愈問他,可曾后悔當初在朝堂的立誓。
想到時宜,他后悔了。他曾說過,他死在哪里,就葬在哪里,不會讓時宜知道。可是,到了南蕭,他看著時宜,突然改變了主意:他死之后,一定會告訴時宜,他死在了何時何地。
他一生從未回頭,就是不許自己牽掛,可現在他對時宜,心生牽掛。
在遇到時宜之前,他從未有過私心,一心報國,可當他遇到了時宜,他生了私心,他也有了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。
他帶她游城,他為她擦發,他為她洗腳,他讓她在整個西州肆意橫行,他讓全西州的將士,都知道時宜的重要。若有人傷了時宜,天上人間,陰曹地府,他都不會放過。
劉子行日日看著時宜的畫像,口口聲聲說著愛慕時宜,卻從未做過一件護著時宜的事情。而周生辰,終此一生,從未言愛,卻做盡了愛護時宜的事。
為她,抗旨不尊。
中州傳言,小南辰王和“漼”家時宜行茍且之事,南辰王府和北陳第一謀臣世家“漼”家將要聯手奪取北陳江山。
太后下旨,為了消除朝臣疑慮,讓周生辰收漼時宜為義女。
時宜不愿,周生辰便為她抗了旨。
想當初,為了消除朝臣疑慮,他舍棄了王姓,離開了中州,他甚至為此發誓此生不娶妻妾,不要子嗣,可如今僅僅為了漼時宜的一個“不愿”,他就抗了旨。
他情根深種,不能自已,根本不想顧及那些流言,只想任性地拉著時宜的手,去看看整個西州。
他進入西州之后,為表示自己沒有不臣之心,從不進那些前朝殿宇,可是,為了時宜,他第一次破了例。時宜,想要寫下一個“辰”字,記錄深埋心底的秘密,而周生辰抬手便寫了“時宜”兩個字。
那也是他深埋心底,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,他做盡了深愛時宜的事,卻終究不能親口告訴她。
愛,像時宜,對周生辰一見鐘情,眼波脈脈,細碎入骨;而愛,如周生辰,懵懵懂懂,驚覺時,已經是深情入骨,不能自已。
臨別前,當時宜想要摸一摸那美人骨,周生辰下意識地主動湊了過去。當時宜坐上了馬車,周生辰站在樓閣之上,終究是淚難自抑。
那是他從小看大的女孩,從她七歲到她十七,她的琴棋書畫,她的為人處事,甚至她讀的每一卷書,她念的每一句詩詞,都是他溫柔傳授。
從懵懂無知,到深入骨血。他知道她等著他,想著他,念著他,他亦知道他心里有她,可是,他不能留下她。
他,小南辰王,手握十萬大軍,肩負著抵御邊疆的重任。他并不愛名利,他護的也不是北陳江山,他護的是滿城百姓,護的是萬家燈火。他不能挑起戰端,不能為紅顏一怒,不能置百姓于水火之中。
他至死,終究沒有道出那一句,他心悅,時宜。
為她,雖死猶悔。
辰此一生,不負天下,惟負十一。
他這一生為北陳,為百姓,半生戎馬,醉臥白骨,無妻無子,他無愧于天下,無愧于天下人,可是,他負了十一。
原著中,他死后,史書如此記載:
周生辰,小南辰王。一生殺伐不絕,赤膽忠心,卻在盛年時,被功名所累,漸起謀反之心。幸有清河崔氏識破奸計,王被俘,儲君恨之入骨,賜剔骨之刑。
刑罰整整三個時辰,卻無一聲哀嚎。
小南辰王一生無妻無子,卻與儲君之妃屢傳隱秘情事。小南辰王死后第四日,儲君之妃命殞。有傳聞她是從王府十丈高樓自縊,亦有傳聞她是自長安城墻一躍而下,眾說紛紜,終無定論。唯有王府藏書樓內,儲君之妃手書整首《上林賦》為證,流傳后世,漸成美談。
王府藏書樓,司馬相如的那首《上林賦》,他親手為時宜寫下了八個字“色授魂與,心愉于側”:
女已色授,男以魂與,情投意合,心傾于側。
周生辰真的至死不悔嗎?
如果他知道,他的十一會因為他再一次失聲,如果他知道,他的十一,萬念俱灰,自城墻一躍而下,他還會那樣坦然赴死,毫無牽掛嗎?
《一生一世》里的周生辰相信了時宜對于小南辰王的所有回憶。最后,他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:
千載荒涼,白骨成沙,獨有時宜,為我所求。
真的不悔嗎?有悔。因為有悔,于是許了來生。此生負了十一,來世獨求時宜。
周生辰這種男人的愛情。
周生辰愛過漼時宜嗎?
電視劇里,你一絲絲去看,他愛極了漼時宜。而原著里,寥寥數筆,也把周生辰的深情寫盡:
她記得那十年在王府的歲月,周生辰每每在她睡著時,親自將她抱回房內,唯恐她受涼生病。稍有風寒,就會在他房內喝到紫蘇葉所泡的熱茶。反倒是回了家中,在大雪紛飛日,也要光著腳,踩在冰冷地板上學如何上塌,侍奉君王。
漼時宜怎麼可能愛劉子行呢?
漼時宜被周生辰這樣的男人如此“深愛”過,她又怎麼可能還會愛上別人。
惟負十一,他到底負了十一的什麼呢?
為她極盡溫柔,為她久病成醫,為她心悔誓言,為她抗旨不尊,讓她在整個西州肆意而行,護佑了她整整十年。到死,他心心念念地還是他的十一。
惟負十一,是遺言,也是表白。林覺民的《與妻書》把夫妻之情,寫到了極致,此中有這樣一句:
吾犧牲百死而不辭,而使汝擔憂,的的非吾所忍。吾愛汝至,所以為汝謀者惟恐未盡。
這大概,就是周生辰對漼時宜情深至極的真實寫照:
我甘愿赴死,只是不忍心讓你為我擔憂。我愛你到了極點,不管怎麼對你珍之,重之,總覺得為你考慮的還不夠周全。
周生辰,情深至此,漼時宜可曾知道?
周生辰,我來嫁你了。
好。